两条土狗在角落交配着。兰德尔挪开视线，昂起头来，漠视主教卡伦特的迎接，笑着脱下自己的面铠。

身后，隔七一人的执旗手疲惫地端着并不飞扬的黑底旗帜，上绣被锁链缠绕的一对雪白翅膀。天堂长存啊，天堂长存，兰德尔默念着，颇有兴趣地打量这些从未见过，却对自己笑脸逢迎的高卢恩贵族。

【资料图】

黑色的骑士盔让他大汗淋漓，他本不想戴的，但住在王首城中的妹妹写信来过，说她想看看那头盔，因为它有独特的记忆和家的气味。它的顶部饰有洁白的圆环，就像个狗项圈。

一尘不染的白色骏马被主教牵住，他身体肥胖，头顶直冲云霄的滑稽鲜红头冠，身上也是一身火红，因此，他也被人称作火焰主教。卡伦特是兰德尔的老熟人了，早在他尚不是东方公爵，还只是北境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农场主时，兰德尔就到这位知名神父的教堂中去过。还是学了不少东西，他想。如今，他俩都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
“哎呀！”兰德尔惊讶地捂住嘴，用极其夸张的声调说道，一面慌忙下马，“我没看到您，卡伦特大人，真是好久不见哪！”

“大人，大人，别叫我大人啊，兰德尔大人。”卡伦特微眯的眼睛一笑便只剩那红色的眼眸，就像蜘蛛一样，让人发寒，“我们之间需要这种敬辞吗？”

兰德尔仰天长笑，心里却在揣度卡伦特出现在这里的用意。虽然周围没有教士，但兰德尔很清楚，任何人——卫队中的士兵，路边吃死老鼠的穷人小孩，路过的乳母，藏在小巷里的小偷……任何人都可能是卡伦特的手下。

他没有带教士来，也就是说他并无为难自己的意思。兰德尔摸了摸胸口纹袍上的家族标志，两瓣翅膀由鸟羽制成，手感很舒服。

卡伦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。他耸起肩膀，嘴弯得像个倒钩，嘻嘻发笑，“哎呀，大人，我代表王首城的所有人，还有火神以及祂的臣民感谢您，还有您为本次比武大会提供的财政支持。愿天堂永存。”

“天堂长存。”兰德尔微笑着回应，上马离开。一转身，他立刻收起了笑容。

他妈的，要不怎么说我很讨厌庆典呢，各种老滑头都聚在一起了。兰德尔愤愤地骂道。

傍晚，王首城中仍然灯火通明，除了寻常的蜡烛、穷人用的油灯以外，几乎所有的萤虫粉末也被翻了出来，涂在供贵族老爷们下榻的高塔和方堡中、墙壁的画像和过道间的塑像上。

沃尔夫家族的长枪贯龙旗帜飘扬在潮湿的木制堡垒外。屋内，衣着华丽的贵族正在享受仆人们争相递上的佳肴，空气里弥漫着肉汁的香气和欢快的氛围。

兰德尔坐在大门外的长椅上，大口撕咬手中的鸡肉。不一会儿，一个体格比卡伦特还肥壮，一头红色长发的大老爷快步踱了出来。

“兰德尔！”他高兴地大喊，将之一把抱住。等兰德尔回过神来，才意识到眼前这个满脸横肉，满身酒味儿的人就是他的老友，洛伊·沃尔夫。

“夜安，大人，您……”兰德尔一时失语，“您比以前更强壮了。”

洛伊挥挥手，脸上露出愁容，然后开始咳嗽。他的侍从拿来湿毛巾和蜂蜜水，折腾了好几分钟才让他缓下来。

兰德尔回忆着上次与他见面时的场景，并不是个美好的记忆。那是多少年前了？兰德尔记不太清，只记得那时，他们一路北上，一路放火屠戮，最后一站是在一座叫不上名的龙人小村，在那里，他们砍死了最后一只高贵平原的龙人。

都说岁月不饶人，现在看来，岁月不是不饶人，而是待人不薄，要不他咋吃得这么胖？那时候，洛伊·沃尔夫是整个高卢恩王国中最有名的将军之一，他身材精壮，冷峻的面孔如同刀子刻画而成，鲜有笑容。他身着的“龙鳞”胸甲绣有闪电、水晶和夕阳，据说，那是他父亲斩杀过的巨龙。他杀伐果断、冷血无情，指挥作战奇计不断，对待下士之严格让其得名“钢铁律法”。

仅仅是几年过去，曾经的沃尔夫将军，北郡公爵竟变成了现在这样连自主行动都不方便的胖子。

房间里，烛光微弱，四周整洁得一尘不染。洛伊和兰德尔对坐当中，互相打量着久别的老友。

“当年的小农场主，现在成大人物了！”洛伊咧开嘴朝他笑着，将手中的龙尾酒一饮而尽。

“大人，您称我为大人物？”兰德尔抿嘴微笑。

“怎么不是？”洛伊重重地将酒杯放下，“我听说，这次比武大会的大部分钱都是你们出的。”

“钱不算什么。”兰德尔回应。

“但有钱的人就不一样了。”洛伊说。

“您身体如何？家人呢？”兰德尔关切地转移话题。

洛伊大手一挥，垮着个脸，“不行啦，最多再活一年吧，医师说我这是遗传病，治不好的。”说完，他又开始猛烈地咳嗽。

“你的千金如何？”兰德尔继续问，想让他从伤病上转移注意，“好像是去年？在和洛瑞姆军队打仗的时候，我听说您把女儿派到古蛇之道独自指挥战斗了。真是十足的胆识和远见，我想贵女一定在真正的战争中成长良多。”

洛伊的脸彻底阴沉下去，让兰德尔吓了一跳。那一瞬间，他仿佛看到了以前那个残暴阴冷的沃尔夫将军。

“她失踪一年了。”他小声回答，出神地研究着手里的酒杯把儿。

兰德尔没再说话。他隐约觉得，这个男人经历了自己难以想象的悲伤和苦难，并因此退化为了一个步入腐朽的大象尸体。

他俩继续喝着闷酒，直到洛伊再度开口。

“说起来，我从没见过国王陛下巡游。”他似在自言自语。

兰德尔想了想，好像的确如此。印象中，铁血君王是个鲜少露面的神秘角色，只在重大的战场上有人看到过他的身影。据传，他身高足有两米，一身密不透风的墨绿色板甲，头盔雕成恐怖的鳄鱼形状。有人说他未尝一败，十六岁就带兵击退过第一次龙人灾祸和数万洛瑞姆大军，甚至还有人说他其实就是一条巨大的鳄鱼，潜藏在长枪兵的掩护之中，一张口就能带走几十人的性命。

“巡游”和“比武大会”，这两个极具娱乐性质的东西在高卢恩王国里几乎见不到，比武倒是经常有，但大多是赌命的私人决斗，为了排名和奖赏而办的比武大会只在乡野之间偶尔登场。兰德尔猜测，国王在这个时间选择举办庆典，应该是想抚慰久经战乱的人民不满的内心。

兰德尔望向窗外，天穹之上，“天使”悬垂在朝阳双塔之巅，好像在监视人间的一切。

“人嘛，活着也不只有打打杀杀，铁血和荣誉，还是要趁早体会生命的美好啊。”兰德尔轻声说道。

洛伊看着他，突然泪流满面。他手里握着艾什小时候给他编织的花环碎片，那时，他一把将它扯碎。

兰德尔离开时，夜的懒惰萦绕在夜幕之中的王首城。他走出门，侍从正领着另一个人进来，对方一头黑发垂肩，脸庞精瘦，眼神锐利，嘴角却带着些戏谑的微笑。方堡外，一片蔚蓝色的夜空随着奔腾的天水河延伸，直至遥远的最东方。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之东，尖锥式的，直达云霄之上的“天柱”屹立不倒，即使在这里也无比显眼。

房间里，长大成人的艾德利安终于见到了他阔别已久的仇人，即使那份仇恨已经慢慢遗忘——以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方式。另一边，理所当然地，洛伊也早就把他忘了。